夜有四个月亮 而只有一棵树
《洛尔迦诗十二首》封面，by Gabriel Pacheco
我曾一次次迷失在大海之上
耳中充满了新摘下的花朵，
满舌头尽是爱与苦痛。
我曾一次次迷失在大海之上，
就像迷失在某个孩子的心里。
没有人在亲吻之后
不会感到那无面容者的笑容，
没有人在触摸到新生的婴儿后
会忘记一匹马发呆的头颅。
因为玫瑰在我的额头上找寻
找寻骨头的陡峭风景，
而男人的双手没有其他动机
除了模仿泥土之下的根。
就像迷失在某个孩子的心里，
我一次次迷失在大海之上。
哪怕波浪滔天，我去寻找
那耗尽我的充满光芒的死亡。
绽开的茉莉与被宰杀的公牛。
幽幽小路。凉亭。地图。竖琴。拂晓。
小女孩扮着一头茉莉花公牛，
而公牛的流血黄昏在嘶吼。
但是如果天空是一个痩男孩，
茉莉的半个夜晚就会变黑，
公牛在发蓝的没有斗牛士的竞技场上
成为一颗廊柱之下的心。
但是天空却是一头大象
和不带血色的茉莉花清水，
而小女孩变成夜晚的枝条
在无边黑暗的路边守候。
在公牛与茉莉花之间，
不是入睡的人们，就是大理石脚掌。
茉莉花里有大象和云朵，
而公牛有一副女孩的骨骼。
从我的窗户
我可以听见喷泉溅落。
一条葡萄藤的触须
和太阳的光线
标刻出的那一点
就是我的心。
在八月的空气中
云团飘走。
我梦着我不在做梦
在喷泉的里面。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Federico Garcia Lorca,1898-1936），西班牙诗人，代表作《吉普赛人谣曲集》等
夜有四个月亮
而只有一棵树，
一道影子
和一只孤鸟。
我透过我的身体
追寻你的唇痕。
喷泉吻着风
而无需触着它。
我忍受着你给出的不
在我的手掌里。
像一个蜡柠檬
几乎是白色的。
夜有四个月亮
而只有一棵树。
我的爱纺着
绕着这一根轴。
| 树枝 |
沿着塔马里特的小树林
铅灰色的狗已来到，
为了等待树枝落下，
等待它们自己折断。
塔马里特有棵苹果树
长着一个啜泣的苹果。
连夜莺也不再叹息
野雉穿过尘埃将它们赶开。
但是树枝很欢快，
树枝就如同我们一样。
它们不思念雨水，它们入睡，
仿佛转眼间就成了树。
坐下，让河水漫过双膝，
两道山谷等待着秋日。
黄昏以一头大象的步伐，
一路拨开树木和枝桠。
沿着塔马里特的小树林
有很多面孔模糊的孩童
等待我的树枝落下
等待它们自己折断。
洛尔迦的护照
透过月桂树的枝叶
我看见两只黑鸽子。
一个是太阳，
另一个是月亮。
小小的邻居，我问它们，
我的坟墓在哪里？
在我的尾巴上，太阳说。
在我的喉咙里，月亮说。
而我这个把大地栓在
腰带上的漫游人
看见两只大理石鹰
和一个赤裸的女孩。
一只鹰是另一只鹰，
但她什么都不是。
小小的鹰，我问它们，
哪里是我的坟墓？
在我的尾巴上，太阳说。
在我的喉咙里，月亮说。
透过月桂树的枝叶
我看见两只赤裸的鸽子。
一只曾是另一只，
两个什么都不是。
泡沫的摇晃风景和橄榄树
朝向坚硬的天蓝色蚀刻它的侧面。
深部的光，绷紧的雾，没有一道皱褶，
就像赤裸泳者的粉红肩膀。
帆船张开雄鸡的亚麻翅膀。
海豚有如链条，在断桥边出没。
傍晚的圆月轻盈地升起，
纯真的山丘溢出香脂和密语。
在大海边水手们唱着
翠竹的歌，冲破雪的克制。
错误的地图在他们眼中闪现：
无光的赤道，密不透风的中国。
一把铜号刺穿
那遥远天空的粉红苹果。
卡宾枪手的铜号
在大海的巨瓶里呜呜吹着。
（…………）
夜在这里，掩藏在骡子皮里
猛蹭着这些三角帆船。
你优雅的腰身缠上了阴影，
大海失去它的羞耻和金色美德。
啊缪斯以温柔的粉红赤脚舞蹈，
在多汁的草皮上，在可爱的三合一里。
请接受我的奉献，给出更高的空气
九支不同的歌和一个简单的词。
漫溢的芳香，心没有比例，
空气限定在它的圆弧型里，
固定的心，北方的征服者：
我要离开你，孤身一人。
在被斩首的北极星里。
在这破碎、下沉的罗盘里。
洛尔迦（右一）和友人在纽约，1929
月亮的致命田野。
地表下的血。
古老鲜血的田野。
过去和未来的光。
青草的致命天空。
沙的光与夜。
我将与死神面对面。
大地的致命田野。
小小的死亡。
狗在屋顶上狂吠。
只有我的左手穿过
枯草的无尽斜坡。
灰烬的大教堂。
沙的光与夜。
小小的死亡。
死神和我这个男人。
一个独自跟随她的人。
小小的死亡。
月亮的致命田野。
白雪的呻吟和颤抖
在路的那一边。
一个人。那又怎么样！
一个独自跟随她的人。
田野，光亮，和沙。
如果我死了，
请为我打开阳台。
那个小男孩在吃橘子。
（从我的阳台可以看见他。）
收获者正在割小麦。
（从我的阳台可以听见他。）
如果我死了，
请为我打开阳台！
身穿阿拉伯风格服装的洛尔迦
篝火在傍晚的原野，
耸起一只疯鹿的尖角。
一道道峡谷敞开，小风
在山脊上腾跃。
烟缕下空气变成水晶。
一只猫眼，悲哀，金黄。
我，在我的眼中穿过树枝，
而树枝穿行于水波下。
它们都来了，我必需的事物。
它们是副歌中的副歌。
这里，在暮色的芦苇中
多么奇怪我的名字叫费德里戈！
无人理解你的黑暗腹部
玉兰的深郁香气。
无人知道你在唇齿间
是怎样折磨爱的蜂鸟。
一千匹波斯小马安睡在
你额头的月光广场里，
当我穿过四个夜晚拥抱住
你的腰身，雪的敌人。
而你的一瞥，在灰泥和茉莉间，
是种子的苍白的枝杈。
我从我心里翻找着，为了给你
总是说着总是的象牙字词。
总是，总是：我的苦痛的花园，
你的总是逃避的身体，
我的口腔里满是你静脉的血，
你的嘴失去光泽，因我的死。
王家新 译
选自《死于黎明:洛尔迦诗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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